2016年2月19日 星期五

多雷 ( Gustave Dore ) 的聖經插圖

再遇大師 - 10


引言

「插圖」藝術自問世以來,對人類文化史,起引了重大的意義,也帶來深遠的影響。興起於歐洲中世紀手抄本的基督教插圖,更被肯定為人類的「文化瑰寶」及「精神靈糧」。透過「繪畫」的表現形式,載於典籍之中,意義精邃。從「藝術」角度去看,插圖本為人類早期藝術,自有裝飾功能。若從「宗教」方面去研究:由於多以基督教為題材,對詮釋教義、「形而上」的神學及思維傳意,貢獻良多、實在功不可抹。再從「文化層面」、「社會發展」及「思想史」角度來作考察:它能確切反映當時的社會情景及社會狀況,甚具參考價值。

根據文獻記載:最早的插圖,乃出現在古埃及的紙草文書上。希臘人也受其影響,在學術著作中加入為數不少的插圖,爾後羅馬人更善用羊皮紙,自「卷軸」至「書冊」的形式,創作載有插圖的典籍,此舉對中世紀基督教題材的插圖,影響至鉅。自基督教成為「國教」後,除了壁畫外,書冊中的插圖也屬早期基督教的主要表現形式,歷經時代演變而不變,更出現不少重要插圖畫家,彼等出色的表現,為世人留下精彩絕倫的傑作,也彰顯了神的榮美。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的插圖畫家多雷乃為表表者,不但將插圖化作「精緻藝術」,且發揚光丈,將作品昇華至藝術殿堂,更為經典著作添加了多元的視覺元素。

「插圖」/「銅版畫」名詞解碼

插圖 根據美術大辭典的定義:「插圖,又叫插畫。指插附在書刊中的圖畫。有的印在正文中間,有的用插頁方式,對正文內容作形象的說明,以加強作品的感染力。可應用在文學、科學、兒童讀物之中,因內容不同可做各種表現方式。」(1)

銅版畫 多雷的插圖作品,大多以銅版畫作表現媒介。歐洲版畫技術始於十四世紀末,約十五世紀初期,才出現以木板印製的圖片,內容包括宗教聖像和書籍的插圖。隨後於十六世紀中,義大利金工發現銅版畫技法,並邀請畫家合作,印製聖像書籍插圖,迅即廣傳歐洲各地,也孕育了不少為人稱道的插圖版畫家。

銅版畫屬版畫中的凹版版種,技法繁複,主要技法包括在銅板上「直接刻法」和「腐蝕法」兩種,其中又以腐蝕法較為普遍:先在板面上塗一層防腐劑,用刀或針刻劃,再用酸性腐蝕液腐蝕,刻去腐蝕劑處即成凹線,故稱凹版,印刷時將油墨填入凹線中,並拭去版面上多餘的油墨,通過滾筒的壓力,使凹線中的油墨印到紙上去,形成凸起的線條,具有獨特的效果。(2)
 
 

      (1) 手繪插圖《創世記》  早期手抄本 ( 民間畫家作品 )
 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 (2) 銅版畫《與神角力》  ( 多雷作品) 

多雷傳略

由於德國印刷技術突飛猛進,書籍得以大量出版,很多傑出的藝術家,紛紛被邀請為經典名著作插圖,成就了遐邇聞名的插圖畫家。多雷的作品更是獨樹一幟,堪稱十九世紀宗教插圖藝術的代表人物。

他出生於法國,自幼愛繪畫,雖天才橫溢,仍潛心苦學。除了擅長插圖創作,亦為傑出的版畫家和雕刻家。他先後獲出版商邀請,特為多部世界名著創作插圖,如詩人但丁的《神曲》詩集、大文豪巴爾扎克的小說,更重要的作品當推《聖經》插圖,共計230幅,被推崇為「史詩式」崇高描繪的經典之作。

左圖而右史

「插圖」在某些狹隘的畫家眼裏,被視作雕蟲小技,難登大雅之堂,且因早期藝術家地位未受認定及尊重,除宗教性質的著作的插圖外,還有大量非宗教性質的世俗插圖作品。自12-13世紀,阿拉伯人把中國人發明的造紙術傳入歐洲,及後於13-14世紀,又再引入中國發明的印刷術,印刷的書籍漸次取代手抄本的書冊,並作大量出版。因應所需,插圖畫家及作品如雨後春筍,質量高低不一;部份水準參差,欠缺個人獨特風格,形成良莠不齊的局面,大大加深了大眾對「插圖」藝術的誤解。

對真正的藝術家而言,在藝術世界裏,從來不會將「畫種」定出大與小,只分精與妙。多雷傾一生的精力與才華,貢獻於插圖創作裏,幾部巨型經典文學插圖畫集,窺見當中無窮的藝術魅力,並能牽領「插圖」創作直趨藝術的高峰。

《聖經》作為基督信仰的基礎及宗教學的經典,意蘊深邃;場景宏大;想像瑰麗並創意無盡。要為這部典籍作插圖,對任何技藝高超的藝術家而言,必為艱巨且富挑戰性的工作。多雷為完成《聖經》故事插圖,苦心經營,計劃周詳,除鑽研經文,更仔細考察古猶太人埃及人的生活習俗、社會風貌、建築與服飾。對《聖經》裏的歷史場景先作透徹的認識和理解,令藝術家得以領略經典中的神韻,並因而創造與文字相互輝映的圖像作品。由於多雷不但具備高度的藝術水平,亦兼備文化素養。透過文字傳意,將文字描寫的場景,使用視覺圖像作完美表達,並突破「形似」的障礙,把文字中「難以言傳只可意會」的意蘊也表達出來,從而創作圖文相得益彰的插圖作品,不單將歷史人物重塑於人生舞台,且再度展現神的恩典與歷史風情。評論咸以「左圖右史」美譽許之!

入世且出世

多雷的《聖經》插圖作品,以採用黑白兩色為主,配「明度」變化作光影處理。他的作品構圖嚴謹、層次分明、質感強烈、充實飽滿;人物繁多而不亂;主賓有序而不紊。此外也可看到畫中的特色,極富趣味且多變化。雖然只用上黑白兩色,仍能呈現「有彩色」的色彩感覺。他的作品光感強烈,物象因明暗而凸現,人物聚散有序,皆以細密的線條作組織,疏密的變化,不但呈現造型的美感,更造出擬真似幻的空間感,如人生縮影的舞台,人世間的悲歡離合,人性化的再現,感悟和激情的顯露,如鏡子般反映。同時多雷也吸取了古與典主義、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:細膩典雅、不失氣度,並在作品中靈活善用。綜觀多雷作品,為信徒的信仰基礎,提供了「圖像視覺閱讀」的輔助功能,也豐富了這部精神元典,讓人更能領悟神的旨意,現實與信仰融合貫通,其作品「入世且出世」,實為研究西方文化、宗教、藝術的最佳參考資料。

作品賞析

多雷為《聖經》創作插圖共230幅,皆為銅版畫製作,藝術價值極高,盡顯藝術家的魄力與才華。除可作為「雅緻藝術」欣賞外,更可成為世人理解西方思想文化的藝術通道。現選出部份作品以作分享。

1上帝造光 上帝於第一日創造「光」,畫中見光芒自上帝背後而出,光感強烈,刺穿黑暗,光映照中的上帝,舉手作出指令的形象呼之欲出,更強化了上帝所說的第一句話:「要有光。」(3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3) 上帝造光 

2 逐出樂園 藝術家善用明暗;計黑為白,營造凝重氣氛。始祖偷吃禁果,受罰逐出伊甸園,與神隔絕。畫中見亞當回眸不捨;夏娃低頭無語,周遭的氛圍,顯示人的世界將受詛咒,藝術家成功地使用了人性化的處理形式。(4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(4) 逐出樂園

3 洪水滔天 畫面用上「三角形構圖」方式,將快被滔滔洪水淹沒的罪人聚在中央,並以「舞台式光線」襯出震撼的景象。罪人實難塵寰浩劫,終會沒入咆哮的巨瀾中,藝術家善用線條:人體的曲線與波浪紋理相互呼應,效果強而有力。(5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5) 洪水滔天  

4 建巴別塔 畫面用上「雙重三角形構圖」方式,背景中,見居中的巴別塔呈三角造形,尖端高聳入雲。重點則置於前端三角形內的人群,罪人高舉自我,欲與天齊。時至今日,人仍未知悔改,各有心中的巴別塔,此畫實有警世之效。(6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6) 建巴別塔

5 約瑟解夢 藝術家採中央式縱割畫面,勾出宮中富麗堂皇的背景,以凸顯一籌莫展的法老的地位。同時又用聚焦的光線,令站在法老前的約瑟,兩者可作連結,營成緊湊的張力。約瑟的造形,充份體現了其肢體語言,反映他具備上帝解夢的恩賜。(7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7) 約瑟解夢   

6 摩西十誡 十誡為上帝頒佈的律法,摩西高舉石版,採光的手指向天上,向子民示意法律和誡命自上帝而來。多雷刻意將巨人形像的摩西置於中央,與暗角裏驚惶失措的子民成一對比,配合背景中的光與閃電,效果強烈。(8)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8) 摩西十誡

7 巧殺巨人 畫面亦用上「三角形構圖」方式,除可拉出深度的空間感,也成功地將觀者的視點聚集在高舉人頭的大衛身上。地面見丟置的刀槍銅戟,還有巨人歌利亞魁偉的身軀,大衛踏足屍首之上,見証了萬軍耶和華無比的威力。(9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9) 巧殺巨人   

8 耶穌降生 牧羊人守護馬槽裏的嬰孩,充滿盼望,溫馨的場面;詳和的面容,人性、內心和情感的表現,乃藝術家最為擅長的手法。救世主降臨,藝術家也用上林布蘭的戲劇光影效果,夜裏如同白晝,小耶穌發出萬象光芒,尋常中見異象。(10)  
 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0) 耶穌降生

9 登山寶訓 耶穌在山上召聚門徒,從中選出十二使徒,並對眾人開口傳道訓諭。藝術家使用「圓形光影」結構,作明示圍坐、暗喻團結之意。核心人物包括耶穌及使徒。多雷塑造耶穌手指向上的傳道者形像,旨在說明他正在宣講從天國而來的福份。(11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1) 登山寶訓   

10 醫治病人 耶穌有醫治的大能,任何疾病,依著他口中的話,也憑著信心,皆可不葯而癒。本圖以對角線作構圖依據,拉出畫面的張力,突出驚慌焦慮的民眾,與好整以暇的耶穌,形成對比,達至戲劇中「延宕」手法的運用。(12)  
 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(12) 醫治病人

11 騎驢進城 耶穌與門徒進入耶路撒冷。貴為君主,卻謙遜地騎著小驢,乃善意溫柔的示意。簇擁前後的人群,都在歡呼歌頌王的來臨,全城騷動。畫中隱藏菱角的結構,概括了熱鬧的場景。耶穌堅定向前的眼神,筆直的身軀,即使緩步前行,也充滿著威儀。(13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3) 騎驢進城  

12 最後晚餐 多雷沒有全然使用「展開式」作人物安排,排在左右的十二門徒也非使用「二分法」,加上右上角懸垂欲墜的布幔,令畫面呈「不穩定性」的效果,以示門徒不安的情緒,有趣的是,藝術家卻刻意用上有穩定性的「正三角形」,作為耶穌的造形結構,以凸顯其氣定神閒、從容就義的氣度。(14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4) 最後晚餐

13 基督受難 羅馬官兵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,他請求天父赦免眾人,因他們不曉得所做的事。畫中用上「斜線」甚多,明確有力製造緊張的場景,讓觀者直覺揣測不安,行刑者揮動手中的槌釘,場面驚心動魄,扣人心弦,加上人物面容和表情,讓人有親臨其境的真確感受!(15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5) 基督受難  

14 耶穌升天 十一門徒在山上見了耶穌,得了往普天之下傳福音的使命,耶穌便乘雲彩升天去矣。畫中見門徒聚在山上,凝望升天的夫子。藝術家刻意將耶穌升天的影像縮小,以營造漸次遠去的空間感。強光都集中在他身上,門徒暗淡無光,似在暗喻在世俗塵世,將受患難逼迫。(16)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16) 耶穌升天

結語

首次接觸多雷的插圖作品,乃筆者於大學供讀藝術的年代,即使年日久遠,唯至今仍印象難忘。記憶中,書本由同窗借閱,屬一套三冊的但丁《神曲》插圖詩集,書頁的插圖即為多雷的傑作。處在落後的年代,印刷術不佳,且書頁皆以劣質紙張,圖像效果自不可奢求,但多雷的作品仍留給我很大的震撼,更提供不少創作的能量。鬼斧神工的銅版畫技巧,實在高超絕倫,卓然城家,教人眼前一亮。作品中畫面細密精緻、用墨到位。描畫人物栩栩欲活、絲絲入扣。埸景複雜多變、拿得宜。空間善用光暗、虛實雙生、計黑為白,故事中的角色,善用「人性化」處理,形神兼備;有血有肉。作品甚具個人獨特的藝術風格,與一般流於形式化的插圖,當有雲泥之別。最為人敬佩之處:其創作態度極其嚴,每有新創作,必細讀文字原作,深入探究書中精粹及意蘊,亦參考別人同類的作品成竹在胸,始作動筆。苦心的經營過程,敬虔的創作態度,活出了真正藝術家的形象。觀乎多雷的聖經故事插圖作品,在藝術創作上力求完美;在描繪的內容中傳揚神的信息;美感經驗也同時帶來宗教情懷,即使並不如早期基督教藝術般直接為宗教信仰服務,但多雷的作品中,仍具深刻的宗教內涵,讓觀耇在沉醉美感觀照的同時,也能體認宗教信仰的深度和價值。

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

藝術家的社會角色




「所有追求發表自我內心感受的純藝術家,對待自己的藝術創作都是一樣的誠懇、專心。」


------ 藝術家 何懷碩

 

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其著作《藝術論》中說:「藝術不是快樂或遣悶,藝術是偉大的事業。」又道:「將來的藝術和現在不同,它並不只描寫少數富人們的生活,它將要努力於傳達人類共同的情感。它將要努力傳達人類友愛的精神;這樣的藝術才能被接納、被稱讚、並且傳佈開來。」

 
從上述的文字論述中,足見大文豪對藝術家的期許。藝術家任重道遠,究竟該如何去建位,誰可被尊稱為藝術家、或許以藝術家自居?是那些具有高度的審美能力、純熟的創造技巧,并從事藝術創作有一定成就的藝術工作者;或創作一蹴即就的曠世奇才;抑遺世獨孤、孤高自賞,桀驁不馴的逸士!

 
人因犯罪而失落了神,但仍發揮了神的特有屬性:「創造」。若從創造的意義去看,藝術家從事藝術創作,實在是一項煞費心血的工程。因創作的動機全是來自美的感情的表現,藝術家自靜觀人生宇宙中的眾多形相,漸次醞釀成心中的意象,再經從內化至外化的過程,最終完成了藝術作品,此為長時期刻意經營的偉大創造,工程實在浩大!

 
藝術家在不同的藝術情境中,曾出現不同的身份,也扮演不一樣的角色。綜觀藝術家的專業倫理,透過歷史的演變,當可分析其中的變化。遠古年代,「藝」與「術」兩個字,不論從中西方的文字源流去看,都有很強的技能與技術的意義,藝術家無疑只是手工匠,藉製作手工藝品維生。

 
希臘時期,手工匠地位卑微,柏拉圖曾把他們劃分成九等人中的第六等,秦始皇時代,更將手工匠放在世襲的奴隸階層,直至西方文藝復興時期;中國則約在魏晉時代,才由手工匠轉移為藝術家,並且因著追求思想、情感的表現,漸次才提升及確立專業的位份。

 
由於工藝與藝術分道揚鑣,藝術家得以獲聘進行獨立的創作工程,大大促進了專業化的地位,成就了社會的名聲,以及歷史的評價。有才華的藝術家,如文藝復興三傑:達文西、米開蘭基羅及拉斐爾,不但被視作不可取代的天才,作品更賦與超凡入聖的文化意義。他們不但是劃時代的藝術巨人,更是代表文藝復興的解放精神與人本主義的圭皋。

 
隨著二十世紀現代藝術的開展,藝術家已成為一個以人文為中心的獨特人物,以創作展示新天新地,透過個人敏銳的觀察、藝術的表達、獨特的信念,以及宗教的虔誠,對社區、社會,以至世界,傳達人類共同的情感,以及友愛的精神。

 
時至今日,藝術家不但固守文化建設、承擔去舊立新的社會責任,更需積極投入改造社會的工程,表達對社會批評的政治涵意。透過藝術意念的獨立自主、形式和內容的隨意應用,以及藝術媒介的任意選擇,對社會主流、文化傳統和價值規範等,提出前瞻性的建議與生命的指標。

 
若我們下定決心,把藝術的追求當作一生主要的志業,在感受藝術家高尚、浪漫與瀟灑的同時,也要明白此屬精神理想的追求與心靈的依託。藝術家是公認的社會良心,彼等用其直覺,透過藝術的形式和內容,反映時代的主流文化的方向,也揭示了人類未來的圖像,故處在資訉爆發、價值重估的的失落年代,藝術家猶如導航明燈,著實有其重要的社會角色!